由荔枝蜜所想到的

回味荔枝蜜

秋凉送走夏暑，转眼就快冬季。一帮儿时的伴侣，相约到从化秋游，也把我从书斋里拽了出来。

对我来说，从化这个处所，春啖荔枝，夏避暑气，冬泡温泉，剩下个秋，没啥玩头。伴侣们倒好，下战书打篮球，晚上搓麻将，嘴馋的上年夜排档吃野味，心花的钻冷小路找村姑。只有我，既不是玩伴，也不妥看客，独自穿过镇子，沿着流溪河，往山里进。

山脚下，成片的荔枝林弯出一条小路；树荫里，孤零零一位老农危坐竹椅。低矮的木桌上，摆满年夜巨藐小的瓶瓶罐罐，见了我，白叟号召：“老板，买蜜吧，新奇的荔枝蜜。”我摇摇头，自顾朝林子里钻，任凭他在背后喊，“荔枝蜜，好便哇……”

过了桥，依山傍河有座牌楼，再往里去，房舍渐疏，绝顶即是松园一号。这是一组很有些来头的别墅，被深藏于从化温泉镇西北边山麓下的林木之中，情形十分幽雅。相传，上个世纪二十年月，广东名医梁培基发家之后，率先在此兴建别墅，从此带旺了温泉镇。

开国后，窝在深山里，藏在松林间，建在泉眼旁的这些别墅，便回到了人平易近手中，成为国家率领避寒跃冬的处所。所谓“松园一号”，即这组别墅中最标致的一幢，是专门为***建造的，可惜伟人从未临幸。当然，如斯佳境，老毛不来，也不能寂寞。据说，刘少奇、朱德、董必武、邓小平、杨尚昆等国家率领，以及美国的尼克松、越南的胡志明、柬埔寨的西哈努克等外国元首主，都曾下榻于此。

我第一次到此，仍是更始开放之初。那时，松园一号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对外打开一条门缝，我有幸随报社前来加入一个新闻界的专题会议，真正感应感染了一把国家元首们曾经独享的情形，刚刚彻悟：头颅抛了，热血洒了，只要浩劫不死，必有享不尽的后福之事理。

现在的松园一号，早已今非昔比，只要有钱，阿猫阿狗都能进来。虽然，山仍是那座山，河仍是那条河，泉仍是那眼泉，可是，鸟的幽鸣被女子的浪笑庖代，泉水里泡着的，也不再是革命翘楚……

又见青年农妇在路边摆卖荔枝蜜，她膝下一个拖着鼻涕的稚童，拿一瓶蜜，说是“欠黉舍的膏火”，硬往我怀里揣，怏求我解囊“扶贫”呢。

荔枝林深处，有石台石凳，我坐下来，借着从枝桠的裂痕间默默流经的河水泛射的光，不雅察看瓶中暗红色的蜜液，晃荡两下，拧开瓶盖，一股荔枝的醇喷香扑鼻，再用舌头舔一舔瓶中的蜜，极甜。我知道，又受骗了，这必定是稀释了的蜜，勾兑了糖浆，做成的所谓“荔枝蜜”。自然，孩子是否欠膏火欠好说，而我又缴膏火了。

一阵穿林的凉风，袭袭吹过，撩起我的思绪，也不知怎的，竟想起了散文家杨朔。少年时，我胡想当一名作家，皆因中学语文的一篇课文《荔枝蜜》，令我对杨朔崇敬之极。杨朔的这篇代表作，开篇的几句，我至今仍能背诵：“今年四月，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。四围是山，怀里抱着一潭春水，那又浓又翠的景色，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……”

杨朔是开国之后至文革之前，中国文坛上最富盛名的散文巨匠，曾担任“中国捍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副秘书长”、“中国亚非团结委员会副主席”、“中国作家协会外国文学委员会主任”等要职。杨朔在那时，若“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”，毫无疑问，那只能是住在“松园一号”的。说不定，我屁股底下这张冷冰冰的石凳，昔时杨朔曾是座上客呢。

畴前我崇敬杨朔，读其《荔枝蜜》，只寄望文章的精巧之结构，洗炼之说话，竭诚之激情，深刻之寄意。而今坐在这里，再来审阅，刚刚觉察，这篇各处颂扬的散文，“精巧”和“洗练”依然如故，而“竭诚”与“深刻”，则有得商榷。作者在《荔枝蜜》中盛赞了养蜂的农人老梁，而且借他的嘴来例如：“蜜蜂这物件，最爱劳动。广东天色好，花又多，蜜蜂一年四时都不闲着。酿的蜜多，自己吃的可有限。每回割蜜，给它们留一点点糖，够它们吃的就行了。它们从来不争，也不计较什么，仍是继续劳动、继续酿蜜，全日整月不辞辛劳……”可以想见，昔时的杨朔，身在高处的别墅，眼望脚下的蜂农，写出对蜜蜂的歌咏，充其量，不外是“居庙堂之高而忧其平易近”而已。如斯说来，难免有些滑稽。

古往今来，自然的四时更迭也好，社会的改朝换代也罢，周而复始。谁能说畴前的农人起义，与现在的新平易近主主义革命，有什么两样？

马克思主义倒真是个好工具，他主张“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”。这个理念，放至面前这个情形，不妨理解为：“革命者应该有让所有的人都住进了松园一号，最后才轮着自己入住的肚量。”若做不到这个，“农人起义”与“无产阶级革命”，也就欠好区别了。

我苦笑着摇摇头，想起那句犹太格言：“人类一思虑，天主就失笑了。”即使杨朔在1968年叫文革整死了，他事实下场享受过松园一号的特权，而我呢，与养蜂卖蜜的，没啥质的区别，犯不着想那些让天主失笑的事嘛！

是啊，温泉泡梁培基也好，与泡***或尼克松也好，归正都是泡人；那瓶子里的蜜，是纯正的荔枝蜜也，与勾兑了糖水的蜜也好，归正都是甜的；那三十块人平易近币，由孩子交膏火也好，与我自己交膏火也好，归正都是膏火……

斜阳不暖，秋风更冷。

我渐渐起身，默默离去。